白首许（终）——许愿客栈

整个幻像，像被刺破的泡沫一样，无声碎裂。在榻上安睡的顾一楼瞬间睁开了双眼，枕畔的碧玺琉璃珠也变得晶莹剔透，再不复之前的幽蓝神秘。

在最初的震惊之后，顾一楼立刻就发现了慕千雪、大巫和朱鸾三人，他强作镇定地打量了出现在房间里这三个陌生人，最后视线停留在戴着琉金面具的慕千雪身上，因为面具上露出的那双眼睛令他感到分外熟悉，和梦境中的那个红衣乌发的倾城女子的双眼一模一样。

“你们是什么人？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？”顾一楼冷冷地问道，随手拿起枕畔的碧玺琉璃珠。

“我们是什么人，你很快就会知道。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房间里，当然是来取回我的东西的。”慕千雪悠然地说。大巫和朱鸾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俩，安静地站在慕千雪的身旁。

“取回你的东西？是什么东西？我何时拿了你的东西？”顾一楼惊愕地问道，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碧玺琉璃珠。

“喏，就是你手里的碧玺琉璃珠呀。”慕千雪微笑地说。“现在，你能把碧玺琉璃珠还我了吗？毕竟，它已经没什么用了，该让你看到的，你都已经见过了。你可以拿出来看一下，它是不是已经变得透明了。”

顾一楼慌忙张开手，露出手心的碧玺琉璃珠，果然如慕千雪所说。“你究竟是什么人？为何会知晓碧玺琉璃珠的存在？”顾一楼紧张地问道。

“对于我的身份，你不是已经有所猜测了么？”千雪淡然地说。“至于碧玺琉璃珠的存在，我为何会知晓，那是因为碧玺琉璃珠是我送给你。还记得这只白狐么？”千雪让千媚露出它的身形，将它从肩头抱下来，捧在怀里。“你手里的碧玺琉璃珠就是它送给你的吧。”

千媚一露出身形，顾一楼就认出了它，因而他心中感到愈加的惊骇。这时，千雪摘下脸上的琉金面具，露出她倾城的容颜，顾一楼一见到她的真实容貌，便仿若雷击，脱口而出：“你是顾梦生变成的那个红衣女子！”

千雪狡黠地一笑，“你错了，我不是顾梦生，我是羽族的凤曦公主——慕千雪！”

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愈加的诡异，大巫和朱鸾看着这样陌生的慕千雪，心中的疑问，像被海浪推到海岸的泡沫，越来越多。

“如果你是慕千雪，那我梦里的顾梦生是谁？”顾一楼有些恐慌地问。

“你梦中的顾梦生当然是你呀，我一直都是慕千雪。”慕千雪漫不经心地说。

“我是顾梦生？我怎么会是顾梦生？”顾一楼愤怒地说。

大巫和朱鸾有些搞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，明明幻象里的那个男子就是眼前的这个人，蛇族皇十一子顾一楼！根本没有凤曦公主慕千雪的存在啊！

“你可以再认真地回忆一下，再深入地体会一下，是否对顾梦生的一切都感同深受？”

听了慕千雪这句话，顾一楼忽然有些茫然，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境中的顾梦生还是慕千雪。明明梦境中的慕千雪的处境和行为方式与他如此地相似，彷佛像是他自己的翻版。

但在听了凤曦公主的话后，他又从心底升起一股绝望、哀伤与悲愤之情，似乎经历了顾梦生经历的一切，承受了他同样的遭遇和痛苦，那种得知自己被爱人背叛、家国又被灭之后的哀莫大于心死，彷佛从他的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悲凉与冰寒，令他整个人变得恍惚，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谁，茫然无措地呆立在那里。

*三十三重天，弱水城，城主府，原本在榻上安睡的碧沅神君，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，似乎在梦中遇到了令他烦扰的事情。

悬挂在他对面的半面蝶魄镜中，一直沉睡的雀曦神女，睫毛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，似乎将要醒来。*

大巫和朱鸾看着这样的顾一楼，莫名觉得有些不对。顾一楼的反应，与他们所看到的幻象似乎完全不吻合。在大巫和朱鸾的视角，被欺骗、背叛、失怙、灭国的那个人始终是红衣乌发女子，顾一楼则是造成红衣乌发女子一切悲剧的根源，而且这个红衣乌发女子总让他们有种莫名的熟悉感。

尤其是她手上佩戴的凤羽花形状的红玉手钏，若不是此刻还好好地戴在凤曦公主的手腕上，他们会以为手钏已经如幻像中一般碎裂了。

尤其是幻象的最后一幕，令大巫和朱鸾的心，像是泡在了万年冰山下的寒池中，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寒意能将周围的空气冻结。

狂风呼啸，冰刺和火羽在空中交缠，一袭红衣的女子跪坐在地，低垂着头，一手撑着染满鲜血的长剑，一手抚摸着血迹斑斑的银白头盔，散乱的乌发随风飞舞，遮住了她的面容。蜿蜒的鲜血从剑柄往下滑落，血滴绽放在深蓝的坚冰上，宛若盛开的曼陀罗，腥红中透露着妖冶。

慕千雪，或者说许愿客栈的主人，千雪，挥手结下一个结界，又对千媚点了下头，千媚接收到她的示意，轻盈地跳到依然呆立的顾一楼头上，对着他的灵台一吸，将附着在顾一楼灵魂中的碧沅神君的一缕分魄吞下肚。千雪与千媚的这一串操作，令大巫和朱鸾目不暇接，有些反应不来。原本呆立的顾一楼也回过神来。

“如果我是顾一楼，你为什么要害的我家破人亡？！为什么要背叛我，为什么要如此伤害我？！为什么？！”顾一楼悲愤地大吼。“为何你能对我所遭受的痛苦无动于衷？！你不是最爱我吗？！”

“为什么？原因很简单，你不是很清楚么？因为梦境中，你所经历的顾梦生的一生，就是真正的慕千雪经历的一生，而你就是陷她于如此悲惨境地的‘慕千雪’！”千雪淡然地说。

“大巫，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身份么？”千雪转身面向大巫，大巫沉默地点点头。“我知道，你很早就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，毕竟，我也没想掩饰。”

千雪又转向朱鸾，黑珍珠般的双眼里满是与她身份不符的慈爱和欣赏。“朱鸾，大巫，你们已经从头到尾看到了顾一楼的梦境，是不是很好奇梦境中的红衣乌发女子是谁？”

“她是谁？”朱鸾急不可耐地问，想到那莫名的熟悉感，他又迟疑地开口。“那个女子，她，是不是你？肯定是的，刚刚顾一楼不是认出了梦境里的那个女子是你么？”大巫虽未开口，但脸上的神色，显然也认同朱鸾的看法。

“朱鸾，你的直觉很对，那个女子是我，但也不是我。”千雪平静地说。“我还是从头讲起吧，你们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，都是曾经发生过的，都是你们的凤曦公主慕千雪的亲身经历，当然，是她存在的你们的上一世。而我，只是一个帮她完成愿望的人。我是许愿客栈的主人，千雪。”

听到千雪的最后几句话，大巫和朱鸾惊骇莫名，两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千雪，一颗心像是被放在冰冷的火焰中炙烤，怒火和寒意交织，整个人忍不住地发颤。

慕千雪再次转过身，面向痛苦而愤怒的顾一楼，眼里满是不屑。

“你说什么？！我不相信，我不相信！事情不会是这样的！”顾一楼难以置信地摇头，嘴里喃喃地说道，灵魂像是被撕裂了一般。

“别再做出这副模样了，真正的慕千雪已经不存在了，我只是代她完成心愿的人。你所能伤害她的‘利刃’：你的身世，你的遭遇，你的痛苦，其实对我没有任何意义。”千雪波澜不兴地说，温柔地揉捏着千媚的耳朵。

“如果不是慕千雪的请求，我原本是打算让你和你的国家陷入慕千雪和羽族同样的境地；现在，我只是让你做了一场幻梦，让你亲身体会一下慕千雪的痛苦，我已经足够仁慈了。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感同身受，刀不割在自己的身上，就不会觉得痛。”

千雪从左腕上褪下一直戴的凤羽花红玉手钏，递给朱鸾，然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。

“朱鸾，慕千雪的执念是让羽族不灭，不让亲人受到背叛和伤害。其中，她最牵挂的人就是你，觉得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，如果不是因为她，你就是羽族最有天赋的皇子，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，但你却从不曾嫉恨过她，反而一心一意地疼宠她、保护她，即使是在她众叛亲离的时候，也没有放弃她，所以她才没有失去本心。”

“朱鸾，大巫，你们应该已经明白了一切，我想羽族和启元大陆的未来，不会再像上一世那般糟糕。接下来，我会抹掉所有人关于凤曦公主慕千雪的记忆，抹掉她所有存在过的痕迹，但我将她的魂魄保存在了这串手钏里，几百年后，若有机缘，她还会再次降生的。”

朱鸾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手钏，像是握着全世界。

千雪伸出手，无色透明的碧玺琉璃珠从顾一楼的手中飞离，落在了千雪右手掌心。千雪握紧右手，碧玺琉璃珠化为纷纷扬扬的微末虚空晶砂，飞散在空中，飘落在每一个听说过或拥有关于凤曦公主慕千雪的记忆的人身上，带着慕千雪的一切悄然消弭。

羽族的皇宫内再也没有一座叫做熙羽宫的宫殿，凤昭城也变成了风昭城，聚集到风昭城的各个势力，都是来参加朱鸾的加封礼的，毕竟是未来的羽王，还是很有必要亲在拜见和了解一下的。

云客莱中，朱鸾和大巫先是茫然地看着彼此，然后看到朱鸾手中的凤羽花红玉手钏，才恍然大悟，明白过来为何来面见蛇族皇子顾一楼，因为这串手钏是顾一楼为示好朱鸾，而特意找人精心制作的贺礼，据说在这串手钏制作成功之时，曾引来凤鸣铿锵。朱鸾听说过，等不及过来一观，大巫不放心朱鸾的安危，特意陪护他过来。

隐身的千雪和千媚看着这一幕，放心地悄然离开启元小世界，回到了虚空中的许愿客栈。客栈的花架上，一朵美丽的凤羽花悠然地摇曳着，一颗晶莹的琉璃珠就静静地烫在金红色的花蕊中。千雪温柔地捡起花瓣摸了摸，没有惊动那颗琉璃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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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世间，有什么是永恒的呢？爱，恨，权势，金钱，还是掌控一切的欲望？在利益和权势的考验下，父子反目、爱人背叛、兄弟阋墙，尔虞我诈，虚与委蛇，又何曾鲜见？

慕千雪的悲剧，其实并不罕见。但她又是幸运的，因为她的家人从没有怪过她，她最爱的哥哥一直保护她。

慕千雪曾经以为，自己与顾一楼的相识是命中注定的夙缘，是最美好的相遇，但后来的一切让她明白，自己是有多愚蠢和盲目，但她并不怨恨任何人，即使是造成她一切悲剧的顾一楼，她也选择了原谅，选择了以这种让他经历幻梦的方式来“报复”他。

她最想实现的愿望，其实是让所有人遗忘她，抹掉她的存在，或许她这样做是一种懦弱的逃避，但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孤勇呢？

许愿客栈的主人，千雪，这样的存在其实万事万物都不放在眼里，凡人的爱恨情仇，于她不过是清风浮云，不会泛起丝毫涟漪。

她虽然目无下尘，但却是一个灵性澄澈的存在，她之所以会愿意接受慕千雪的愿望，并不是因为慕千雪的遭遇有多么地悲惨。

而是因为慕千雪的光明磊落，即使身堕深渊，也无法掩盖她灵魂的洁净与瑰丽，以及一腔奋不顾身的孤勇和执着，才能穿越许愿客栈外围的罡风，进入许愿客栈，得到许愿的机会。

其实，千雪没有说的是，千媚吞下的碧沅神君的一缕分魄，正应和了那句占卜的最后一句：分魄灭，棋局终，众神归。

千雪没有告诉他们的是，整个启元小世界只是上界神者手中把玩的一颗蕴灵珠，执棋人也只是棋盘中的一枚棋子。羽族和蛇族的处境，也只是神界战争的一个缩影。

火神与水神因争神帝之尊，斗争不断，因二人神力浑厚，每一次争斗都对神界造成了巨大的伤害，因而在其他众神的“力劝”之下，二人同意各投一缕分魄在启元小世界的羽族和蛇族皇族子弟身上，看谁是天命所归，然后一决胜负。

慕千雪身上就承载着火神雀曦神女的一缕分魄，顾一楼身上则承载着水神碧沅神君的一缕分魄。结局显而易见，火神雀曦神女失败，并因为此神魄受了伤，陷入了沉睡。而碧沅神君虽获胜，却受顾一楼对慕千雪的负疚和深爱影响，情不自禁地雀曦神女动了情，但也只是动了情。

*三十三重天，碧瑶宫，神魄受伤而一直沉睡的雀曦神女终于睁开她美丽的双眼，盈盈的双眼中满是不明所以的哀伤，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，变成一颗晶莹的琉璃珠，中间有朵金红色的凤羽花。

她心有所感，将琉璃珠投入无尽的虚空之中，琉璃珠中的凤羽花是她梦中幻作的凤曦公主慕千雪的魂魄。她冥冥中感知到，慕千雪的魂魄在虚空中会有一段际遇。

在雀曦神女醒来后，弱水城城主碧沅神君也随后醒来，但他割下的那缕分魄却消弭在蝶魄镜中，令他的修为不增反减，他不得不面对这样惨淡的结局。不管他身份如何变换，他的本质都不会改变。

在他心中权势才是他的追求，爱，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。他幻作的顾一楼，虽然也深爱雀曦公主幻化的凤曦公主慕千雪，但在权势和爱情之间进行选择，他还是选择了权势，并且亲手谋划将爱人送上了死亡的祭台。

两位神女、神君是否还会敌对，神界未来是否会爆发众神之战，那就是另外的故事，而这一切与许愿客栈的主人千雪又有何关系呢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