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几年,受到疫情等因素影响,不少北京游客都取消了出京计划,只能选择去北京周边转一转。今年的国庆假期,使得这种趋势更加明显。原来欧洲游的价格逐渐变成国内游,现在这价格,都只能京郊游了。
文 | 饶桐语 魏小雯 孙晓妍 编辑 | 周维 运营 | 绘萤
连轴转了3个月之后,柏辰特别想在“十一”长假期间,去怀柔区的雁栖湖看一次落日。
柏辰是一名在北京望京做文案工作的“社畜”,“十一”的半个月前,她坐在工位上,打开出游App,才发现,要看到梦想中的落日,需要付出的代价有点太大了。最让她傻眼的是价格——6月份的时候,柏辰去过一趟京郊,住了一个500多元的普通民宿,价格尚能接受。到了中秋节,价格普遍是1000+,柏辰犹豫着没定,过了两天,均价就上了2000元。到了国庆前再看,甚至出现了7000多元的天价。她是眼睁睁看着京郊的民宿价格翻了好几番,最后这一回,柏辰索性火速关掉了订购界面。
不过,再高的价格,都和柏辰没关系了——“即使再贵,都已经订满了”。柏辰有点丧气。这段时间,她的公司正在开展提案比赛,每天的工作量拉到最满,几乎每天都加班到晚上12点。国庆之后,又将迎来“双十一”,这也是她下半年的工作重点。她一直寄希望于能够在国庆的七天长假中,得到一丝丝喘息,但天价的民宿价格,破坏了她的计划。
但她还是不想放弃这个假期,想象里的那场落日一直在她脑海中萦绕:在新开放的步道上徒步,站到开阔的水边,天空布满金色晚霞,太阳从湖的那边缓缓落下。无奈之下,柏辰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出游计划,民宿肯定是不能住了,只能改成当日往返,看完落日就驱车回城——需要付出的就是高昂的时间成本,接近50公里的路程,加上逃不掉的堵车,柏辰做好了大半天都耗在车中的准备。
▲ 柏辰期待的落日。图 / 受访者提供
和柏辰一样,这个国庆假期,被天价京郊游打乱计划的北京游客不在少数。
全职妈妈陈瑾本想带着一家三口,找个京郊民宿度几天假,但看了一圈下来,“喜欢的没有房,不喜欢的也不合适,就算了。品牌酒店倒没怎么溢价,其他的所谓民宿,基本上翻了三番”。
陈瑾认为自己的消费能力还算比较高的,之前曾经和老公住过雁栖湖畔八千多一晚的酒店,但她还是不能接受民宿的价格一晚超过三千元。“民宿基本没什么服务,不太能和专业酒店相提并论。城里那些五星级总统套房也就一万出头,现在这些民宿的价格,简直应该向物价局投诉。”
在北京一家在线教育公司工作的罗嫣,不久前去了一趟京郊的古村落。她看到一个平房四合小院,装修破旧,跟房东聊了聊才知道,这家看似普通的民宿,一晚上的价格都在1000块往上,而且已经住满了客人。罗嫣有点不能理解——这种农村小房子,内部甚至没有卫生间,要出房门走上好一段路才有厕所,甚至还需要跟别的房客共用。
但是,仍然有很多人排队去争抢这些民宿,媒体人李曼琪就是其中的一员。“我特别喜欢民宿,大部分时间我自己出去,或者带孩子出去,都会选择民宿。因为民宿可能比酒店更人性化一点,更像家。”
“上班太累了,需要放松一下,所以你一个人出去的时候,会希望住的地方能够温馨一点。住酒店就是整齐划一、每天都是白床单,有点冷冰冰的感觉。但是如果住民宿,它可能有些在一些装饰上、装修上,会更贴近你心中的那个家的样子。”李曼琪说。
李曼琪住过很多地方的民宿,比如山西大同的民宿,一晚上差不多300元;山东青岛的民宿选择面很广,装修风格也很不一样,一晚也只要几百块;成都的三居民宿,合适一家人出去玩,价格约一晚一千元左右。
这个“十一”,李曼琪订了一套京郊的民宿,每晚价格为一万多元。“我们是四五个家庭一起出游,大人小孩一共十几个人,所以住这种带整院的民宿,是最适合的——房间数量足够多,有适合小孩玩的设施,也有适合大人玩的地方。平均下来,每个家庭一晚上两千来块钱,也能够承受。”
赵震也是和朋友一起组团出游,最终订了一套民宿。“如果是大家一块儿出去玩儿,都住在一起,朋友们聊天、吃饭什么的,我觉得还是包院这种民宿比较合适。如果住酒店的话,就是一家一间房,可能还不在一层,交流起来就不那么方便。”
由于预订人数众多,很多人想在携程等App上预订,却发现很难抢到房。有些民宿,甚至需要充值几万块成为会员,才能拥有预订的资格。
蒙蒙的工作是做北京吃喝玩乐的短视频推广,2021年开始拍摄民宿。据他介绍,目前“十一”假期的房子,七天基本都是满房的状态,大家从9月初就开始预订了。京郊民宿平时的空置率也很低,周内大概是百分之三四十的状态,周末尤其是节假日,都是满房的状态。民宿的主要顾客,除了家庭出游,还有一些是公司团建。
由于游客数量的猛增,关于“天价京郊游”的吐槽,也在社交平台上不断发酵。有的网友拖家带口,想在京郊多玩一会儿——两个晚上,四间房,一万两千块说没就没了,而这些房间,在平时不过几百块。至于那些带有“豪华”“尊荣”等字眼的酒店和民宿,价格就更不敢想象了,能飙升到每晚8000多块,依旧全部订满。
最让人生气的是,高价,并不一定能够买到“惬意”。比如,同样的2000块钱,有人在金海湖的草坪上买下了一个可以露营的位子,有人则订下了平谷区一家荣登“亲子酒店排行榜”的房间,却在入住时发现浴缸、地板满是污渍,连装牙具套装的盒子都已经发霉。
一些没抢到房间的网友们,也能找到一些安慰,有网友表示——原来欧洲游的价格逐渐变成国内游,现在这价格,都只能京郊游了。
“变味儿”的京郊民宿 高价格,显然是供需关系带来的。近几年,受到疫情等因素影响,不少北京游客都取消了出京计划,只能选择去北京周边转一转。今年的国庆假期,使得这种趋势更加明显。小陈是京郊一家连锁民宿的项目经理。不少来自企事业单位和家里有上学的孩子的顾客告诉他,自己接到了“十一”期间不能出京的通知,京郊游几乎是他们唯一可选择的出行方案。在这样的形势下,小陈发现,今年的预定周期变得很长,9月份时,前来咨询的游客就已经很多。到了中秋节,民宿几乎就没有选择了,除非有客人退订,才能挪出来一个空房。“北京两千多万人一起放七天假,是个地儿都会人山人海吧。”陈瑾说,她9月26日去看订房消息,发现早就没房了。本来想去天津的丽思·卡尔顿酒店,一晚上只要一千多元,但京津两地对疫情的管控都比较严格,最终只能作罢。美团发布的国庆出游报告称,防疫常态化下,用户出行决策时间明显缩短,长假期间的出游“临时化”特征愈发明显。有七成用户表示,今年国庆将选择省内、市内游,“打卡景点乐园、泡酒店宅民宿、吃喝玩乐探店”成为受访用户“即兴度假”的主流选择。假期前一周,“本地游、周边游”等关键词搜索量环比暴涨440%。北京、上海、南京、苏州、广州、成都、深圳、杭州等城市搜索增幅明显,如北京四合院、上海老洋房等具有城市特色的民宿,浏览热度增长超过200%。事实上,这也是疫情以来的一个重要的趋势,“郊游”的兴起,使得露营、徒步、骑行等行业,都迎来了风口,但民宿却几经波折。在项目经理小陈的记忆里,从2018年开始,京郊民宿就进入了红利期,“当时,我们所有的房都可以满房,暑期的时候,一个月可以达到二十八九天的入住率”。市场大火,也让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怀柔、平谷、延庆等周边地带,租下村民的院落,打造出各式各样的民宿,在这里寄托他们的诗和远方,其中,还有很多是来自城市里的白领。只是,疫情的到来,让接手民宿的精英们感受到残酷。2020年,民宿主们还在观望,到了2021年,连锁民宿项目创始人张海超,开始连续不断地接到一些私人民宿老板的电话,希望能够直接把房子委托给他。在电话里,民宿老板们叫苦不迭,“实在坚持不住了”,只好主动放弃。张海超说,相比连锁民宿企业,私人民宿主的风险承受能力显然是更低的,“他们就盼着‘十一’假期多赚点钱,卖好了,还有好转的希望,卖不好,就直接倒闭了”——某种程度上,这也是天价京郊游出现的原因之一。当游客们在吐槽“三年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”的时候,民宿老板们正面临着不小的经营压力。事实上,在京郊开民宿,并没有想象中简单,比如处理和周边村民的关系。张海超见过不少年轻人,租下了院落,却没有跟邻居商量好,城里边的客人来了,睡得晚,扰民的报警电话一直打,项目也就进行不下去了。一旦收入骤降,所有的创业向往,也就消失在了这些鸡零狗碎的烦心事之中。哪怕是连锁民宿,也承担着不小的运营压力。张海超算了一笔账,虽然假期民宿生意火爆,但总体入住率正在不断下降,“在大家没有那么多钱消费之后,人们也就是到‘十一’‘五一’等假期才来出来玩,平时不必要的出行就没了”。以往,他的70多个院子,入住天数能够达到150天以上,但现在,满打满算只有100天。对于民宿而言,算的是一年的总账——只有节假日价格上涨,才能填补一部分没有客人到来的空白期。一些客户群体也在流失。张海超的民宿运营多年,拥有一大批企业用户,每到年底,天气转凉,工作也不再繁忙,是企业的团建高峰,能够占据全年客户量的近30%。但这两年,团建的订单越来越少,不到原来的一半,张海超打电话过去,问今年怎么还不来团建,对方只能无奈地回答:“公司都要倒闭破产了,老板都被拉黑了,哪里还有钱来搞这些娱乐?”团建少了,张海超只好想办法抓住年轻人群,“相对而言,现在来京郊的年轻人更多了,他们可能是还愿意去进行消费的一群人”,有的年轻顾客,还愿意用信用卡超前消费。为此,张海超开始做起了露营,又把20亩的草坪改成了飞盘场地——以往,这块草坪会用来给团建的企业用户拔河。今年5月,张海超又花十几万,在草坪上添置了一辆漂亮的咖啡车,来到营地的年轻人,甚至能够在这里喝咖啡。那种可供打卡拍照的轻奢感,是出现在社交平台推荐页的标配。但随着时间的发展,有些东西也正在慢慢变味。北京周边的民宿,曾经是北京女孩小满的心头好。她家在顺义,早几年,小满最喜欢开车去怀柔,在杏子成熟的时候,住进村里的民宿。那时候的北京民宿,大多都以村民自营为主,小满和民宿老板同住一个院子,老板住主房,东西配房租出去,宽敞的院落被打理得整洁、明亮。老板很热情,带着小满参观他自己的房间,指着照片,把自己的家人都跟小满数一遍。价格也是公道的,小满和朋友一起住了5天,才花1000多块。最重要的,是那种融入一个村落的感觉。每天,小满最期待的就是吃早饭,跟着老板的作息,吃老板娘做的玉米面粥,“自己种出来的玉米,跟我们在城里喝的就不一样”。村里每家都种着杏树,结着一树又一树的果实,小满在村里闲逛的时候,会有阿姨走过来,让她去任意一家摘杏,尝也不用花钱,好吃再买。小满抱回来不少杏,只花了30块钱。摘杏时,还有村民自己养的小羊、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,“很老北京,也很亲民”。但现在,小满觉得京郊民宿有了一种“割裂感”。她喜欢民宿里曾经的“淳朴、自然”,京郊民宿也把握了这种需求,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一批批带有80年代风格的农家小院儿修起来了。小满记得很清楚,其中有一家,木质的门框,带着火炕,是很原始的装修风格,也称不上服务到位,住得久了,的确能让小满找到“和姥姥姥爷一起住”的童年感觉——但这样的院子,一个晚上就是2000多块,根本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长住,“好像一下子背离了原本的朴实”。各方的“努力”之下,小满追求的那种“淳朴感”,也越来越难保留了。小满有些遗憾,如果再去京郊,她还是希望有一个接近生活与自然的地方,但现在,“不知道这种民宿会跟着被打造成网红,还是会被现实挤出圈子”。
无论如何,这几年,京郊游的确被渐渐炒出天价。身在北京的一部分年轻人,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行方案——逃离北京。
小满开始见缝插针地出游。去年12月,她去了一趟大理,在出发前,她对这趟旅行的消费预期是——10天,花15000元。结果,根本要不了那么多钱,她住进大理的一个村子里,风格古朴,一个晚上只花了200块,她至今都感觉到不可思议,“原来会有这么实惠的价格!”这个时候,小满才突然意识到,原来可以用那么低的价格,住到如此舒适的民宿。
▲ 小满在大理住的民宿。图 / 受访者提供
出行的时间也要抓紧,小满把这个过程称之为“即兴出游”——只要当时当地没有疫情,就得说走就走。今年4月,疫情有所缓和,小满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了桐庐的照片,在确定当地没有疫情之后,她立刻把机票、民宿,全部订了下来,全程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。几个小时之后,小满就出现在了桐庐的富春山。这里的山,和北京郊区的山是不一样的,云气蒸腾,只有鸟叫,而不闻人声。
和小满类似,目睹过天价京郊民宿的罗嫣,也越来越多地尝试“即兴逃离北京”。一个原本没有规划的周六,罗嫣睡到上午快10点,吃完中午饭,她的男朋友突然问:“要不要去承德的丰宁坝上?过了这个季节,天气就冷了。”两人一拍即合,马上收拾行李出发,开了快4个小时的车,抵达承德的时候,太阳已经落山。过程虽然仓促,但体验显然是优于京郊的。罗嫣记得在承德的那个夜晚,她住进显得有点朴素的小县城,农家乐的价格只需要200多块。一觉醒来,再去坝上草原,天高云淡,羊群在草原上踱步,山顶上,还有人在放风筝,远方的农田里,开满了金黄色的向日葵。
显然,相比于高昂的京郊,即兴逃离出京,成为更加经济适用的选择,罗嫣发出了和小满一样的感慨:“只是远了一点点,就和北京的景色截然不同了。”
除了承德之行,今年,罗嫣还用相同的方式,去了贵州、西双版纳、秦皇岛等地——当前,不用攻略,说走就走,成为更加有效的选择。
以往完备的攻略,如今好像都有点儿用不上了。一个月之前,大厂员工小米就开始为国庆假期设计一套香格里拉徒步之旅,为了这趟旅行,她甚至会做攻略到凌晨两三点。小米挑选的地点,从海拔3000米的雨崩,到滇西北的南极洛,都是这两年兴起的徒步旅行胜地。然而,就在出行之前,要前去转机的昆明又突然出现疫情,小米只好取消出行计划。
即兴出游也依旧有风险。去贵阳的那一次,罗嫣订了早晨的航班,上飞机之前,有同机的旅客听说当地有疫情,临时决定不出行了。罗嫣想“赌”一把,但一下飞机、入住酒店,贵州就进入了全城静默状态,去哪里都需要24小时核酸,商场和餐厅全部关闭。结果,罗嫣哪儿也去不了,只好待在酒店。她只好抓紧时间回北京,但航班又被取消,最后幸运地抢了一张高铁票,才终于回京。“赌输”的代价是,居家隔离了7天。
疫情加大了出行的风险和难度,但和罗嫣一样,为了对远方的向往,有的人愿意为之付出高价,有的人也愿意赌一把。
对于小满来说,即兴出游,几乎是她能放空自己的唯一办法。她是国企员工,这一年的时间里,她所在的单位管理严格。加上单位人多,一栋楼里几百号人,吃饭也成为风险,食堂不得不被关闭了,几乎快一整年,小满都是坐在工位上吃盒饭。多余的社交也停止了,远远走过来一个人,大家还要互相躲着走。到后来,小满感觉:“再不出去走一走,就真的有点抑郁了。”
而在大厂里“卷生卷死”的小米,也不甘心浪费这个假期。香格里拉的行程泡汤之后,小米还是赶在假期前一天的凌晨,订了一张飞往海南的机票,风险虽然还在,但起码她已经开始享受假期,“总算能有个去处了”。
只是,对于更多的游客来说,天价出游费用,的确打碎了他们在国庆假期出行的美好想象。在北京读书、上班的这些年,柏辰经常会感觉到一种荒谬——自己只是想看到一场落日,怎么就这么难?
柏辰是无锡人,有一年在老家,她吃完晚饭去散步,正好到了家对面的公园。河边的栈道延伸得很远,走在上面,一切都显得空旷、静谧,抬头看月亮的时候,一个念头浮上柏辰的脑海:“我要是在北京想看这样的一个景色,得花多少钱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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