篇名题字:徐则臣
1 最近手机“今日头条”上连篇累牍展现许多的肌肉男,特别是腹肌男,但她在生活中却几乎没有见到过一位。在邮轮上她注意观察,甲板躺椅上、泳池中,裸露出身体的男子没有一个近似网络上呈现的,而且,许多臃肿颟顸的肉体总是要跃入她的视野,无从规避。
2 若瑟总是以最悲观的思维面对一切。她约若瑟结伴上邮轮,费了好大劲。及至登上邮轮,进入船舱,若瑟还是战战兢兢。警报响了,预演紧急集合,她拉着若瑟按指定路线到达应该集合的那只救生艇下面,若瑟手心里全是冷汗。其实周围许多游客还在嘻嘻哈哈。还有坐轮椅被推来的老人,毫无惧色,十分淡定。终于结束预演,回到舱房,若瑟几乎哭了出来:“这不就是‘泰坦尼克号’吗?我们说不定就要《冰海沉船》!”若瑟自打从网络上搜到黑白老电影《冰海沉船》,就不要再看温斯莱特和莱昂纳多演的彩色电影《泰坦尼克号》。她恶狠狠地告诉若瑟:“这回肯定冰海沉船!不过坐救生艇妇女优先!我们俩你再优先!你死不了的!”
3 若瑟习惯于把别人的罪愆算到自己头上。若瑟告诉她,前些时在学校监考,一位考生公然作弊,若瑟和另一监考老师都发现了。两人对视后,心照不宣,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能以暗示终止其作弊最好。因为若当场抓住,考生不服,考场大乱,如何收拾?若是考完揭穿,上报起来,程序复杂,后患无穷。若瑟先踱到那考生座位一侧,轻轻咳嗽,以示提醒。那考生竟依然故我。另一位监考老师也踱到其侧,干脆弯腰用手指轻敲那考生用以作弊的“小抄”,那考生居然对之以恨恨的白眼……终考铃声响起,不得不对那考生宣布所答无效,又不得不写报告给校方。那考生不仅当场狡辩,还到校方告监考老师不公。若瑟以此事自虐,心里头总觉得自己沾了龌龊:别的考场怎么没出这样的事情,偏偏自己监考就出大丑?若瑟当晚给她打电话,倾诉良久,就仿佛是自己考试作弊被抓。说到最后,总结道:“直到去那家常去的餐厅吃晚餐,点了清蒸多宝鱼,吃完整条鱼,我才觉得被上帝赦免,平静下来,要不,这通电话也打不了。”
4 当晚在邮轮的免费点餐餐厅就餐。点餐需等候上菜,不如免费自助餐厅取菜方便,但自助餐厅未必有鱼,点餐餐厅的菜单上有鳕鱼。她就帮若瑟点了鳕鱼。吃了鳕鱼,若瑟总算不那么恐惧“冰海沉船”了。但是环顾左右,却又小声跟她说:“那边有个人好像侦探。别又《尼罗河上的惨案》吧!”她就大声回应:“还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哩!”
长篇小说《邮轮碎片》,刘心武/著
《当代》2020年第4期
《长篇小说选刊》2020年第6期转载
5 海景阳台房里,马自先和新婚妻子那二朵龃龉起来。那二朵说:“合算你娶我,为的是套出我姐的事儿!”马自先说:“这《长安街女子》,构思好多年了,你姐在世时,她也是知道的。”那二朵皱起鼻子:“这样的小说,如今谁看?忘了渣渣怎说的了?”渣渣算起来是马自先的一个侄孙,这年才大学毕业,找到个外企的工作。渣渣当然是绰号。渣渣自认渣男,毫不以这绰号为意。渣渣是“丧文化”的积极拥趸,是第一个在马自先面前大声宣布“我就是一个屌丝”的人,而且当马自先告诉他“屌是男性生殖器,屌丝是阴毛,你怎么能把自己比喻成那个”时,渣渣哈哈大笑:“那你们为什么总说形势大好?告诉我,古文里‘势’是什么东西?”渣渣喜欢到一处丧文化咖啡厅去,点一杯“前女友嫁了矮富丑”奶茶,配一碟“死不涨薪”布丁,哭丧着脸慢饮慢用。到了他们新家,大模大样往客厅的沙发上来个“葛优瘫”,见茶几上有本《读者》,鼻子里哼几声:“居然欣赏‘读者体’!这些个心灵鸡汤真恶心!”那期《读者》转载了马自先一篇文章,马自先就斥责渣渣:“难道就你们那些个‘丧文化’高明?”那二朵在海景阳台房里就跟马自先说:“你那《长安街女子》写出来,也不过一锅大型的心灵鸡汤罢了!”
6 “1号家庭!”领队点名,一个矮胖男子大声报告:“到!”邮轮靠岸,参加这个旅游团的18位游客在四楼中庭集合,跟领队下船游览。1号家庭4位。答“到”的显然是儿子。这儿子也花白头发了。他和媳妇带着父母来的。团内其他游客很快就私下里称他“大孝子”。确实是大孝子。从北京机场登机的时候,有同团的注意到,孝子给父母订的是商务舱。孝子自己在经济舱找到座位放妥行李后,就马上去商务舱照应老父老母,起飞前再回自己座位。马自先从旁观察,感慨良多。
7 邮轮像联合国。各种肤色操各种语言的人都有。黄种人很少,似乎就他们这么一个团。孝子凸显了儒家文化中的孝道。但马自先已经观察到不少异象,比如在自助餐厅,旁边一张圆桌,大概是来自非洲的一家。那个身高得有1米9的儿子,应该是得了一种舞蹈症,间歇性地双臂伸起乱摆,屁股在椅子上滑来滑去,双腿双脚乱抖乱踩,更可怕的是,不断地瞪眼吐舌扮鬼脸。其余家人见惯了,只顾吃自己的,只有母亲不时安抚他一下。这样的病人,也带上邮轮!相比之下,那个坐在轮椅上垂着头流着口涎的老人,那个架着双拐吃力地拖动萎缩的双腿挪动的人……倒不那么扎眼了。中国孝子把七老八十的父母带上邮轮,是尽孝,这些外国人把残疾者带上邮轮或者残疾者自己登邮轮,又是什么道理呢?
8 坐在阳台座椅上,带来的纳兰性德《饮水词》斜撂在小圆桌上,任海风抚过全身,听书页“啪啪”作响,闭眼胡思乱想。马自先就想到,45岁那年,分到那套三居室,小居室的窗户朝南,望出去正是一片破旧的胡同。胡同虽破旧,却是贮藏着父母辈生命秘密的空间。如果那一年母亲还活着,就该安排她住进去,在窗户那儿设置一把垫高的带软褥的藤椅,伺候母亲坐在窗前,把那片胡同杂院尽情眺望。从那扇窗户,是依稀可以望见父母年轻时居住过的那个院落的。那株高大的栾树,树冠那么显眼,应该知道他们许多的隐私。马自先何尝没有那1号家庭大孝子的情怀呢?父亲过世早,不去设想了,母亲过世,只在那套房子到手之前七个月。
9 还可以推着轮椅,在那片胡同里漫游。可以推到那个破旧的院门前,就是推到院里那株大栾树下,也无非惹得院里人问声:“找谁啊?”母亲大可回答:“找我自己。”
10 那个院门虽破旧,却仍残留着当年的气派。那曾是某贝勒的私人花园。外祖父曾是京官,贝勒没落,以很低廉的价格卖给了外祖父。外祖父有“小孟尝”的美誉,天天在家里接纳招待来自遥远故乡的客人,其中许多都是母亲的同辈。母亲就接到许多的情书。其中一封,特别打动过她的芳心,但她后来没嫁给写那封情书的男子。
11 在得到那封情书之前,外祖父已经把母亲许配了人家。母亲没有冲破父母之命,没有私奔。她按婚约嫁给了马自先父亲。但那封麻辣烫的情书她在婚后还偷偷保留了许久。到什么时候她才终于将其付诸一炬?父亲去世后许久,马自先已经为母亲生下孙儿,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中,母亲才告诉他,有过这么一封情书,但始终没有告诉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放弃保留的。
12 特定的情境就是,姨父去世一周年的忌日。写情书的人没有娶成马自先的母亲,却娶了马自先的姨,也就是母亲的妹妹。两家果然过从甚密。姨父是否也给姨妈写过情书?据母亲说没有,肯定没有。她怎么能肯定?凭什么肯定?
13 在知道了姨父给母亲写过情书以后,再见到姨妈,马自先就觉察到,母亲和姨妈在言谈话语眼角眉梢间,总隐隐有些个诡异。再见到姨妈的女儿——表妹雪梅,也总隐隐有些狐疑。想起来,不仅亲友,就是某些同事,也总说他和姨父长得挺像的,和他表妹雪梅,相貌上就如同亲兄妹。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段,马自先也曾几次想跟母亲问个究竟,她和姨父,是否仅仅一封情书的关系?但终于问不出口。
14 他有一回跟雪梅说:“咱俩去做次DNA检测?”雪梅嗔怪:“你这算什么幽默?”就知道,有时候别人跟你道出的,你认为荒诞不经也不以为然的话语里,也许埋藏着某种真真切切的探求与焦虑。
15 “怎么,还在琢磨《长安街女子》哪?”那二朵回舱房来了。走到阳台,跟他说中庭那里的演奏和演唱都太差劲,就像昨晚剧院里的演出,就一个魔术师施展些小伎俩,显见邮轮公司为了省钱,请些便宜货来。不过五楼电影院半小时后放映新版的《美女与野兽》,是不是一起去看?马自先睁开眼睛。夕照给阳台镀一层金。
16 马自先含混承认是在构思《长安街女子》。女主角的原型是那二朵的姐姐那一朵。马自先的婚姻和母亲的婚姻类似,不能说不幸福,但有更幸福的向往罩着。马自先很早就见识了那一朵。那一朵14岁就成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员,参演过某名剧作家的某非代表作的演出,在剧中饰演一个少女,属于本色演出。此角色在剧中只出场三次,也就十来句台词,但台下的马自先就把她当成了梦中情人。多年后他们相识,相识时都有配偶,很谈得来。马自先记得那一朵问过他:“记得青艺剧场那条街叫什么吗?”其实他完全不记得,甚至当年也没在意过。只记得那时候那个地方,分两层,上面一层有房屋有马路,靠东就是青艺剧场;下面一层则是长安街的东单部分的人行道,很宽,其中一部分种了些灌木,栽了些花,还布置了些太湖石,有些长条座椅。那一朵告诉他:“叫斯大林大街。”现在还有人记得吗?像渣渣那一代,恐怕连何谓斯大林都二乎了吧?
17 那一朵本想在青艺发展,但几年过去,已不是少女而是女子了,却再没摊上个像样的角色。基本上就是不断地跑龙套。那时候青艺的总导演是孙维世,烈士血统,导演了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又导演《万尼亚舅舅》。多年后那一朵跟马自先说起,《万尼亚舅舅》建组了,入组的演员人手一套契诃夫小说和剧本集,光那份潜心阅读的荣幸与喜悦,就足令剧院别的人羡煞!但那一朵够不着任何高档的剧组。后来去慰问志愿军,她和另一女子就反复表演剑舞。她顺便写了些快板书,也让别的人演了。院里调她进入文学部。在文学部总接触些粗糙的没希望搬上舞台的破剧本。她腻烦透了。她嫁了人,嫁得不错。丈夫帮她调离青艺,去了北京市文化局。北京市文化局也在长安街上,她等于是从东单调到了西单。
18 “6号家庭!”她答:“到!”其实她和若瑟算不得一个家庭。团里别的旅客都看得出来,她们不是姐妹,一对老处女闺蜜罢了。回到舱房里,她们会放肆地聊男人,更具体地说,聊男体。聊男体有什么不妥?邮轮停靠的码头之一,拉斯佩齐亚,登岸乘巴士去看的,就是佛罗伦萨。若瑟更愿意按徐志摩的译法,把那城市叫作翡冷翠。到翡冷翠,哪个旅客会放过米开朗琪罗那尊雕像《大卫》?《大卫》雕像把男体之美表达得淋漓尽致,包括那栩栩如生的生殖器。她喜欢肌肉男,说总算在邮轮各层闲逛时,路过13层的健身房,刚好有个男子出来,黑白混血儿吧,那胸肌、臂肌、腹肌,包括背阔肌,都增一分嫌多,减一分嫌少。她打招呼:“嗨咦!”对方朝她爽朗一笑,好齐好白的牙齿!“确实性感。我把他排名第一。不知哪国来的,大约英语能够沟通。”若瑟就皱起鼻子:“看见了,不是我的菜!”又试探地问,“你觉得那个作家如何?”她有些吃惊:“那个麻秆?”
19 马自先瘦。如今中外男子难有无肚腩的,马自先却分明苗条细腰。马自先长胳膊长腿,脸也长。若瑟评价:“和肌肉男完全异趣,却也蛮性感的。”她说:“讨厌马脸男。他还一口长马牙。”若瑟说:“牙很长很白很齐。看出来了吗?是镶的。假作真时真亦假。”停顿一下又说,“不过怎么刚过六十,脸上就有老年斑?”她建议:“那明天一起游岛的时候,你就跟他再搭讪,建议他服用纳豆葡萄籽提取物啦!”若瑟说:“搭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他老婆总守在他旁边。”她说:“那女子,也不光是她,另几位夫人,包括香水总洒过量的那位,门牙上都有凹缺。月牙弯儿,常年嗑瓜子,唉,有的男士也那样,也算中国特色吧。”若瑟说:“他没那月牙弯儿,难得。刚办完上船手续,等候集合上船的时候,在商品部,他抓起一顶草编遮阳礼帽,摆了个姿势,说:‘戴上它神气不是?’就戴上,就付款,唉,那肢体语言,曼妙极了!”
20 看电影《美女与野兽》,马自先闭眼冥想,只当电影的音乐是自己冥想的伴奏。那一朵在西单文化局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。她跟马自先讲过8月23日那天的事情,第二天老舍投湖。她只讲过一次,讲得很细。她后来再不要讲了。马自先只听过一次,后来再不要听。那一朵说,在狂飙起来之前,有几年,日子似乎抻面条般,显得很单调,很漫长。就是没完没了地讨论剧本。那时候没有电脑,没有复印机,有中文打字机但他们机构没有配置,就只能刻蜡版。用钢针笔,垫着钢板,在蜡纸上刻字,然后把刻好的蜡纸固定到绷子上,底下放一摞纸,用辊筒蘸足油墨,在放平的绷子上滚动,下面的纸张就留下字迹了,然后把油印好的纸张按顺序装订起来,就可人手一册来深入讨论了。剧本改来改去,油印了初稿再印二稿三稿,但改来改去,能上舞台的不足百分之一,而且不能以凤毛麟角形容,上舞台的主要是凭借运气。
21 狂飙过去,那一朵和浩然走得很近。渣渣有次听马自先和那二朵提到浩然,问:“哪个浩然?‘春眠不觉晓’的孟浩然吗?”他真不知道有个因写长篇小说《艳阳天》和《金光大道》爆红过一时的浩然。那一朵那时候去过浩然家里。给她留下的最深印象,就是浩然搜集了自1950年至1966年上半年所有公开出版的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和小说集,排满整整两格书架。记得有本书名叫《第一犁》,薄薄的,很陈旧了,浩然细心修补过,还当着那一朵的面,用一把牙刷,刷平粘贴过又翘起的书脊。那一朵跟浩然来往,起因是编辑和作家的交往。经过一番“下放”,走“五·七道路”,先是上头恢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,恢复了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,接着,上海开始出文学书,出《朝霞》月刊和丛刊,北京也就恢复了出版社,原来叫北京出版社,恢复时叫北京人民出版社,原北京市文化局、文联的工作人员重新洗牌。那一朵调到北京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当编辑,而出版社恢复时最初的办公地址,就在西长安街南边一点的新文化街,原来叫石驸马大街。马自先也就是那时候,骑辆自行车到出版社投稿,结识那一朵的。
22 也就结识了那一朵的丈夫新一兵。这两口子的名字真配对儿。新一兵原来姓辛。小小年纪就参加了革命,参加革命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掉原来的姓名。先在文工团跳舞,后来转为行政工作,再后来调到文化部。那一朵那一代女青年,跟她一样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,真诚地要嫁革命,嫁党员,结果经人介绍,就嫁了新一兵。双方都很满意。多年以后,有“离休”一说。新一兵60岁后享受离休待遇。他告诉那一朵,是第一次填表时填得好。他和一些高中生都是在1949年7月参军进入文工团的,可是有的人在第一次填表时,认为把参军时间填为1949年10月1日最有纪念意义。谁知后来的规定是,必须是1949年10月1日以前参加革命的,才有资格享受离休待遇。马自先头回去那一朵家,就恰好遇上个老大姐,找新一兵的。新一兵出差去外地了,那老大姐就跟那一朵倾诉,她就是把参军时间填成10月1日了,结果现在单位不给她离休资格。她来找新一兵,给她写个证明,这样的证明凑足两份,也许就能帮她把问题解决了。说着说着,竟哭了起来,那一朵就劝:“问题总能解决的。”马自先一旁思忖:人在一生里得填多少表格啊,填表时,真是必须慎之又慎啊!
23 新一兵谈不上英俊,相貌属于平庸一类,但个子高,男人一高遮百丑,何况新一兵也不算丑。就记得,到出版社谈稿子,谈到5点来钟,就有别的编辑来催那一朵:“该拿票去了吧?”那是1975年,文化部搞全国调演,每天在好几个剧场都有演出。新一兵是调演办公室的实权人物,手里有大把的票。他的临时办公地点,在复兴门外,每天下午4点半以后,他下班骑车路过西单,5点左右,那一朵也会骑车到西单约定的路口,等着他,他就会递给那一朵一个装票的信封,然后自己先回家。那一朵呢,就再骑车回出版社,出版社一众人等着她手里那信封。把信封里的票抖出来,大家“分赃”,有的是当天的,有的是第二天的,票多,因此像马自先那样的业余作者,也能分到。有回就分到张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《战船台》,那出话剧的特色是“从头吵到尾”,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乃至中间角色,全都爆粗喉咙,一嚷到底,“不能让观众懈怠,必须一起投入斗争!”现在回想起来,那也算得上一种美学追求啊!“斗争美学”?“喧嚣美学”?“激昂美学”?
24 “好景不长”,一年过后,“四人帮”被抓起来,江青组建的文化部轰然倒塌。她指定的部长,一个来自上海的作曲家,被审查不久,就在厕所喝来苏水自杀了。新一兵也被审查。好在新一兵半年后总算“说清楚”,但仕途就此停滞,离休的时候还只是个副处。那一朵在出版社处境却大好。“四人帮”还得势时,她在编辑部就敢发质疑之声。周恩来逝世,音乐会上竟弹奏节奏欢快的《翻身的日子》,她当众愤而离席。她在天安门纪念碑贴出的悼念诗词,直讥江青,被出版社的人抄录回来,有的就问她:“怎么像你的口气啊?”她就微笑:“仅仅是像吗?”但那以后形势的发展也出乎她的意料。那时候马自先正修改一部“广阔天地大有作为”的长篇小说,那一朵是抓这部长篇的责任编辑。那一朵曾说:“这样的题材,永远是对的吧!”但有一天他们从出版社出来骑车走在长安街的时候,敏感的那一朵忽然对马自先说:“总不会,连‘上山下乡’也给否定掉吧?”那句话说完没几个月,就形成了“上山下乡”的回城潮。
25 马自先那部改来改去终于过审、可以由那一朵发稿付印的以“广阔天地炼红心”为主题的书稿,竟然泡了汤。后来出现了“知青作家”写“知青生活”的小说,竟把“上山下乡”那段生活称为“蹉跎岁月”,且留下“孽债”……文随时转,那以后马自先成为最早玩“现代派”的作家,那一朵为他编辑出版了一本以“你读不懂我就对了”为创作宗旨的小说集,居然首印了一万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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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刊责任编辑 杨新岚
《当代》2020年第4期
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宋嵩
刘心武近照(焦金木/摄)
刘心武,1942年出生。曾任《人民文学》杂志主编。代表作有短篇小说《班主任》、长篇小说《钟鼓楼》(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)、《刘心武揭秘红楼梦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