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 洛潮客栈 温凉的秋。对洛州人而言,秋的爽朗是短暂而宝贵的。 虽为沿海之滨,但洛州人的生活不只有海。事实上,远离海港的城镇,更能代表洛州的特色。 洛州的最南端与最北端各有一座大山,南曰洛潮,北名洛晴,北岭洛晴雄伟壮丽,层岩叠嶂,高耸入云,素有“南天无极梯”的美誉。南岭洛潮风光秀美,万绿并茂,百泉齐涌,被冠以“碧绡白玉门”的美名。汇泉成川,横流于双岭之间,滋润两岸,常有花叶随江浪漂流,是为洛花江。洛花江虽远不及外海大,养活的洛州人却远比外海要多。 洛州,是一扇窗户,是一道门。内陆的人们能从这里领略外海的风情,而外海的人们,也能从这里窥探内陆的光景。因此洛州被称为“四方之洲”,洛州人也毫无顾忌地对外客自夸“万国之民”。两山之间,虽然平坦开阔,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聚宝盆。 人杰地灵之处,也是风云变幻的沃土。 丰收时节,洛州人收割的,不只有本地的出产,还有四面八方不请自来的客人。客人的身份与目的有所不同,有的是商客,有的是游客,有的是侠客,也有的,是漫无目的的看客。 然而无论如何,人既然为客,免不了要吃喝。做客久了,也总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。 王掌柜很清楚这一点。年轻的时候,他也曾像店里的许多客人那样,或远或近地从自己的家乡来到这里,为的是见见世面、碰碰运气。但洛州的风土人情确实令人流连忘返,他们来着来着,也就留了下来。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,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立足。 洛潮山下,酒家客栈无数,敢以“洛潮”冠名的,只有这一家店。 敢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 揽客被同行阻挠,食材被人做手脚,夜半被人砸场子……早年为了这块招牌,他长了不少黑暗的见识。但二十五年后的今天,洛潮客栈的客人,比这条客栈街上的行人还要多,招牌,终究没有倒下。 洛州接待的客人越来越多了,同行不会、不敢也不必找他麻烦了。但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麻烦,总是不请自来——性情古怪、蛮横难缠的客人。 “掌柜,楼上那客人又睡着了,伙计们怎么都喊不醒——这都三天了。” 他摆摆手道:“那就先别管了,等他自己醒了再说吧。只是除了供他睡的那间房,其他房间都给他撤了,腾挪一下,好让别的客人住进来。” 店家不能选择客人,客人却可以选择店家。店家可以容忍赊账、醉酒,客人却不能被撵走、强留。 对王掌柜来说,醉酒、赊账算不得麻烦事,在他眼里,真正麻烦的客人,只能以怪异甚至可怕笼统概括。 这种客人不难识别,因为他们的怪异和可怖是藏不住的。 当下,王掌柜的愁眉一刻也舒展不开,因为这种诡异肃杀,就在他眼前。 一楼,是供散客吃喝的厅堂。洛潮客栈虽然均价冠绝沿岸酒家,但贵在旅宿而非饮食,物美价廉的酒菜,才是门庭若市的真正原因。 可今天餐馆的生意,却有如秋一般的冷清。 靠近店门的五张桌子,整齐地按十字结构摆放,但只有中间一张是圆桌,其他四张都是有棱角的大方桌。 桌子无论方圆,总是供三五人吃围餐的,然而这五张桌子,各只有一个客人。 最靠近店外的南桌,是一个身形巨大、肥胖异常的秃子。他坐在地上,却仍然高出桌面半个身位,身体最宽处比桌面长出一尺有余。两只硕大的手臂枕在餐桌上,仿佛肉案上两排粗壮的猪腿肉,让原本充裕的空间变得寥寥无几。一点也不委屈体型的饭菜,只能委屈地停靠在桌边的其他长凳上,等候他的发落。 这秃子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有余,他吃得并不慢,洛潮客栈上菜的速度自然也不慢,然而桌上的新饭菜依旧是源源不断,接二连三。 秋天正是丰收时节,这胖子收割粮食比任何农家都要勤快。王掌柜开店这么多年,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个活脱脱的食神。他尽管面相和善,却实在有些难看,圆滚的身材看上去跟饿鬼沾不上边,但吃相却跟饿鬼没什么区别。 胖子吃饭爽快,付账也爽快,只见他一边指着桌上的蜜汁烧鸡说“再来一份”,一边从那床罩般的大褂里掏出些许散碎的软银。 “老板,这客人可太能吃了。”店伙计凑过来,细声道。 王掌柜笑道:“只要他不赖账,便让他吃。我们做生意,不就是供人吃喝么?” 伙计面有难色:“话是这么说,可是他点的太多,很多菜已经被他点光了。其他客人的生意……咱们也得做吧?” “你记好他们点的菜,带两三个伙计去市场走一趟,照急需的补点食材回来,带多点银子,拖后厨的马车去,这里有我看着。” 餐馆内的其他散客,大都陆续离开了,却没有新客再进来,不一会儿,店里的一楼,便只剩下靠近门口的这五个客人。 靠内的北桌,坐着一个身着无袖羽衣的男人,他的左脸,有一道交叉的疤痕,细碎的胡渣沾满了酒渍,看上去苍老又邋遢。他点了一碗汤面,用的却不是店家配的筷子,而是自带的一根黑得发亮的叉子。 叉子的柄是圆滚的,叉子的头是平直的,没有勺子那样的凹弧,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用来吃东西的。然而他吃面却毫不费力,与其说是他从碗里捞面,倒不如说是面缠上了他的叉子。 他吃面的动作从未停过,但他的眼睛从未朝碗里看过一眼,他看的,始终是其他四桌的食客。 最惹眼的,自然是南桌的胖子,然而此刻他盯着的,是东桌的客人。 那是一个留着分八小胡子、扎细柳短辫的精瘦男人。西桌的客人正盯着他,他盯着的却不是西桌的客人。 “你知不知道这样看别人很不礼貌?”羽衣男吃完了他碗中的面。 精瘦男人依旧没有看他:“你盯着别人看就很礼貌?” 羽衣男笑道:“我盯着你看,是因为我认识你,你盯着别人看,是因为对方是女人。” 中间的圆桌很大,客人却很娇小。一袭贴身的黑色罩袍,隐没不了身材的丰腴纤细,半遮面的幕纱,丝毫挡不住帘内的美景。朱唇玉润,鼻梁大方微翘,颔首亦无法掩饰千娇百媚。 这不只是个女人,更是个美人。 秋的衣装已足够严实,但女人的美,跟布料的多寡无关。 精瘦男人冷笑道:“你说得对,她是女人,但你又说错了,我看的不是女人。” 羽衣男故作惊讶道:“哦?那你看的是什么?” 精瘦男人冷冷道:“既然不知道,我又何必告诉你?” “我不是不知道,我只是好奇,美女这么吸引人,你倒选择盯着一副弓箭看。” 圆桌上酒菜不多,却有一副五尺有余的漆黑长弓,亮着银一般的光泽。 精瘦男人没有再应他,继续一言不发地端详着那副弓箭。 羽衣男狡黠一笑,转面向圆桌的客人说道:“姑娘,餐桌摆的应该是食物,这漂亮的弓箭,应该好好收起来才是,免得引人起了歹心。” 圆桌的客人没有说话,但抚着弓箭的手却按得更紧了。 “我早听说‘毒叉神使’北天封爱多管闲事,果然不假。”精瘦男人淡淡道。 北天封笑道:“我也知道‘夺命双弓’东晓声见多识广,只是不曾听说他会觊觎女人家的东西。” 东晓声变色道:“我盯着看就是觊觎,那你岂不是好色之徒?” “我确实是好色之徒。”北天封乖巧地点点头。 东晓声有些哭笑不得:“‘南淳刚贪吃,北天封好色’,看来这也是句真话。”说罢,他朝门口的胖子瞥了一眼。 胖子仿佛聋了似的,依旧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身旁的美食。 “那你知不知道,我对美女,就像南淳刚对美食,看到了就一定要弄到手?” 圆桌的客人依旧一声不吭,但紧咬的嘴唇已经说明了一切。 东晓声不动声色道:“北天封的淫笑果然色全而声浅,只不过,这弓箭和这位姑娘,你我都不能碰。” “哦,为什么?” “你既然不知道,我又何必要告诉你?” 北天封笑道:“恐怕南淳刚最讨厌你这种人。” “此话怎讲?” “我听说读书人都有个毛病,就是话只说一半,但你不仅是个读书人,还是个说书人,吊人胃口的功夫,可谓炉火纯青。” 东晓声笑道:“我不认为他爱听故事,要论说书讲古,我倒能从你这种人口袋里赚点银两。” “哈哈哈,说得好!——这块金元宝,可开金口不?”北天封从羽衣里梭出一块硕大的金锭,探至东晓声桌前。 “你知道读书人的嘴是不容易撬开的。” 北天封笑道:“那是当然,只不过我并不要你讲故事,我只问你一两件事,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。” 东晓声说道:“你只可以问一件事。” 北天封允诺道:“我听说近日太子结亲,迎娶的是一位西域小国的公主,谁知成亲当天公主却突然失踪了,此等丑事自然不可外扬,朝廷不敢兴师动众,却连告示也不能张贴,只能四散人马低调行事,但直到现在都没能找到那位公主。你说这件事是不是真的?” 东晓声顿了半晌,沉吟道:“是。” “那也许那位公主现在就在我们眼前,你我将此事上报官府,定有重赏。” 东晓声看了看圆桌的客人,“只可惜我要不得这重赏。” “哦,为什么?” “我们说书人有个规矩,但时事、实事,只可说,不可碰。我若凭这件事去领赏,难免要惹麻烦。” 北天封笑道:“你怕麻烦,我不怕。你不要,我要。” 东晓声叹了口气:“只可惜你也要不得。” “我说过,对美女,我看见了,就一定要弄到手。”北天封掏出一块油亮的黑布,揩了揩他那根小黑叉。 “你一定要出手?”东晓声摸了摸右手上带刺的指环。 “一定。” 北天封手捏叉子朝天花板一掷,只听“叮叮”两声清响,那根小黑叉竟暴长成一杆七尺三头叉,坠地有如闷雷,瞬间在地板上砸出了凹痕。 这一惊奇的变化,就连嘴功不停的南淳刚也顿了一下。 东晓声正要动手,却听得西桌的客人瓮声道:“你弄不到手的。” 那是一个身穿素白骑马装的男子,新月浓眉,长袍纶巾,俨然英俊儒将,他的左手边,斜躺着一杆银白的五尺短枪。他的白马,正停在店门口,看着北天封。 “哦哟,我只道‘不言神枪’西不闻是个聋哑人,原来你不仅会说话,还一直在偷听。”他转面朝向圆桌的客人,“殿下,没想到你一个西域人,竟然请了两个本国的一流高手做保镖。” 东晓声说道:“西不闻是不会跟你打的,他来这里,是要找另一个人。” 西不闻没有说话,却点了点头。他的手,也始终没有抓起短枪。 北天封笑道:“我来这里,原本也是要找另一个人,既然不是二对一,眼前的女人,我绝不会放过。”说罢,他把黑叉一横,就要起势。 “说得好!”话音刚落,一阵鼓掌入门来。 那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,不甚响却很清亮。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客栈门口,伫立着一袭白色长衫,银色斗笠下虽没有女人的幕纱,却只能看见这人的下巴。 “北先生,西先生,你们要找的人就在楼上。只不过,圆桌上的姑娘,楼上的醉小子,你们只能看,不能碰。” 西不闻颔首,不知是答应,还是在道谢。 北天封笑道:“我要是碰了呢?” 他问话未完,那宽袖长衫下闪出一道白光,一柄素白的长剑破空而出,惊得门前白马一阵长嘶。 就连南淳刚都弃食转头,定睛看向那白剑。 “那就要看是你的叉厉害,还是我的剑厉害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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