料峭春三月,刚下过一场桃花雪,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在客栈前驻足,他紧了紧背后斜背着的长木匣子,抬头望向牌匾,“无名客栈”四个大字映入眼帘。
“掌柜的,普通客房一间,再来一壶花雕,两样小菜。”
晏辞携一身冷冽走进去,摘下破旧的斗笠,向那柜台前的老板娘朗声道。
老板娘从拨弄算盘的活计中抬起头来,晏辞看到她眼睛上覆着一条三指宽的白缎,心下一惊,这掌柜的竟是个盲人?
老板娘歉笑着回他:“客官,实在不巧,这场雪寒得突然,南来北往的商人近日多在客栈歇脚,普通客房现已人满,唯上等客房还剩下几间。”
晏辞抬头望了望二楼雕花镂空的一排雅间,出口的话老实且真诚:“上等客房,我怕是住不起。”
老板娘嘴角的笑弧又深了些许:“无妨,天寒地冻,客官先在此歇息吧,按照普通客房付即可。”
晏辞又吃了一惊,做生意若是动辄如此心善,怕是会赔本啊。
老板娘看不见他的表情,一边熟练地拨着算盘,一边招呼小二引晏辞上楼。
晏辞对这老板娘好奇得紧,到了雅间门外打发走小二,却不进屋,趴在栏杆上继续往柜台那边瞧。
目不能识物,便不能看见账本,她是怎么算账的?
台前的燕娘不知有人在看自己,她一手摸数着台下匣子里的碎银,一手在算盘上“啪啪”地拨弄着,不消多久,便将这一天的账理了个七七八八。
晏辞看明白了大半,恰逢小二送来酒菜,晏辞接过后,将自己全部的身家交到小二手上。
明知银钱不够,小二却没说什么,下楼后将银两悉数交与老板娘,便去忙活了。
晏辞就看着那老板娘将碎银在手中滚了两圈,然后收入匣中,娴熟地又在算盘上拨了一个响。
晏辞在屋里饱腹时,小二又来敲门,告诉他:“客官,我们掌柜的说您的银两只够住一日半,若是您要久住,可以以物抵押,或者赊账。”
晏辞不免有些感慨,一日半,还是多了,即便按照普通客房,那点钱也只够一日的,何况还有这顿饭。
不过萍水相逢,客栈里人来人往,大多都是一面之缘,今朝在此小住,他日相忘江湖,多少客栈打着“小本生意概不赊账”的名号,这无名客栈,果真和别处不一样。
晏辞笑了笑,在上等雅间吃饱喝足后美美睡上一天,养足了精神,隔日早膳过后,晏辞去找了老板娘。
“掌柜的,你这客栈,缺不缺打杂的?”晏辞问。
燕娘听出来这是昨日那个声音,笑着反问他:“客官是想要在此做工?”
“晏某行走江湖,身无长物,现下无处可去,见这客栈甚好,心生喜意,想在此处逗留些日子,工钱可以不要,寝食有着落即可,还望掌柜的发一发善心,收留我这个江湖浪人。”
晏辞倚在柜台上说得客气,燕娘却听出来一丝微妙的不正经。
“打杂的现下倒是不缺,这位客官,不如说说你会什么?”
晏辞轻笑一声:“跑堂理账不在行,烧菜酿酒也不通,空有一张嘴皮子和一肚子江湖传奇,不知掌柜的,想不想听故事?”
燕娘动作一顿,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。
晏辞在这无名客栈安顿下来,成了客栈里的说书人。
他没有说书人惯有的醒木与折扇,也没有抑扬顿挫的腔调和夸张的动作,三尺台上不过一张桌子一套杯盏,各种不为人知的江湖传闻便从他的口中娓娓道来。
每逢他开口,那如三月雪般的清冽嗓音绕过耳畔,燕娘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动作,陷进他编织出来的世界里,和台下的众人一起听得入了迷。
他会讲江南烟雨行舟处的才子佳人,会讲沦落天涯不得归的异乡旅客。
他会讲帝王将相波澜壮阔的生死悲欢,会讲公子王孙表里不一的尔虞我诈。
他会讲塞外风沙里,胡姬在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中御马而来,他也会讲山青水绿处,世外高人在举棋对弈时,煮酒论天下。
燕娘觉得,他一定看过许多光怪陆离的人间草木,他见过的,一定是波诡云谲的浩大江湖。
晏辞的故事太过精彩,也太过别致,很快就讲出了一番名气,靠着每天不重样的江湖轶事,生生把无名客栈讲成了有名客栈。
客栈里打尖的人越来越多,燕娘也比平时忙了不少,有时实在招呼不过来,就把后台酿酒的好友云芽叫来帮衬一二。
云芽每每撸起袖子开干时,都要感慨一番:“这晏郎君的一张嘴真是厉害,上下嘴唇一碰,钱就来了。”
于是燕娘就笑,晏郎君啊,确实厉害。他若是愿意长久地在这客栈待下去,自是再好不过。
对于燕娘来说,晏辞每讲一个故事,她对这个世界就多一分认知,他每道出一段情怀,她脑海中的人间就少去一丝苍白。
她记得他说,不是打打杀杀的才叫江湖,有人的地方,就有江湖。
可是江湖,到底是什么样的?燕娘很想从晏辞的口中知道答案。
这日,晏辞讲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。
他讲那三年前名动江湖的剑客霍清风,也曾是满襟侠气,出身正派,武艺高绝,然而却因一朝妄念,欺师灭祖,血染江湖,最终一步踏错,落得个众叛亲离,身死名消。
晏辞放下杯盏,闭上眼睛徐徐道:“他临死前曾说‘大抵是因为,我是从战乱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,见不得这场盛世清平。’霍清风的反骨天生与否,诸位,可自行体会。”
故事毕,台下听众一片喧嚣喝彩,有人叹唏嘘,有人道过瘾,燕娘尚未从故事中回过神来,肩膀猛地被人一拍。
“燕娘,今日的故事有这么好听?”云芽从后台出来,腰间已经围上抹裙,准备帮燕娘应付即将到来的午膳繁忙。
“嗯,曾经叱咤风云的霍大侠,突然销声匿迹,今日才知道,原来竟是这般惨烈下场。”燕娘摇头叹息。
云芽来不及和燕娘细聊,便被各方客官的殷切呼唤引去,和几个店小二一起在堂下转得脚底生风。
燕娘听着这种烟火下的吵闹,开始在脑海里第无数次构想客栈此时此刻的画面。
正出神之际,一道冷冽的风拂过发鬓,晏辞带着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掌柜的,在神游?”
燕娘一惊:“你走路为何没有半点声音?”
晏辞有些无辜:“我自是有的,只是掌柜的没听到。”
相比这句话,眼盲多年的燕娘自是相信自己的耳力更多一些:“我方才在仔细辨听周围,不可能没有听到。”
晏辞就顺着她道:“那掌柜的不如与我说说,你都听到了些什么?”
燕娘垂头侧耳,又听了小片刻,认认真真回道:“东南角坐着正划拳的三五个汉子,西南方是文人墨客在点说古今,东北处有几位老者在喝茶闲谈,正西方应是来了位善音律的女子,走路很轻,杂乱中听见她拨响了一声琴。”
晏辞顺着她的话环顾堂下,低声一笑。
燕娘皱眉不解:“你笑什么,可有哪里不对?”
“对,也不对。”晏辞走进柜台,凑近燕娘,隔着衣袖握住她纤细的右手腕,带着她开始指点江山。
“这里,东南角,划拳的不都是草莽汉子,还有一位一脚踩在凳子上的女娇娘,看起来应是这群汉子的老大,头绑一条红色抹额,腰间银鞭作缚,气势十足。”
“这里,西南处,文人墨客是有,却不是在点说古今,而是在逢迎那五大三粗却爱附庸风雅的官人,个个举手投足间,极尽谄媚姿态。”
“还有这里,那可不是几位普通的老者,他们袖里藏刀,目露凶相,若是我没猜错的话,他们想杀的是应那位被士人簇拥吹捧的小官。”
燕娘的胳膊在晏辞的嗓音下有些颤抖,晏辞发觉她脸色略白,于是默默撤回了手。
“还有这最后一位,抱琴的不是姑娘,而是个男人,走路轻许是因为侏儒的五短身材,脚下没太大力度。”
燕娘听罢,慢慢垂下了头。
听到声音,她总会下意识地把人往好的一面想,如果不是晏辞告诉她这些,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三寸天地里的众生相。
燕娘说:“我看不见。”
晏辞说:“我知道,所以我讲给你听。”
形形色色的人很多,晏辞解说的不过是燕娘点到的这些,他负手于背,忽远忽近的声音像三月的雪:“芸芸满堂客,浩荡光声里,左右撇不开众生百态,掌柜的,你这无名客栈的一方天地,就是一片小江湖。”
小二不断送来新收的银两,燕娘开始低头算账,晏辞从柜台里出来,理理衣袍,向那桌沧桑的老者走去。
晏辞走近了,一桌人突然安静下来,不再谈笑。
晏辞俯身,两手撑在桌沿,压低声音道:“诸位,有冤报冤,有仇报仇,无名客栈小本经营,受不住几位大爷的刀威,出门右转六尺巷,人烟稀少,是个算账的好地方。”
话音落,一桌人停杯落盏,剑拔弩张。
那为首的独眼人冷冷看着他:“小子,故事讲得是不错,劝你莫要多管闲事。”
“小生也不想多管闲事,可若是几位爷在这客栈打上一场,那我这个月的故事可就白讲了。”
晏辞拿过一杯蓄满茶水的瓷盏,泼在桌上空处,掌风扫过,那滩水便在他的掌下凝固成形。
那是一柄又细又长的大刀。
“不知诸位,可认得这个?”晏辞笑。
几位老者面色陡变,为首的仔细一瞧晏辞,慌忙向他拱手抱拳:“老夫有眼不识泰山,多有不敬,今日就此别过,绝不在此污了您的眼。”
晏辞直起身来,懒懒伸了个腰,顺势让路做了个“请”。
留下些许碎银搁桌上,一行人默默起身离开客栈,路过晏辞的时候,个个俯首低眉,大气也不敢出。
旁边刚刚得空路过的云芽,恰巧注意到了这一幕,手中托盘一抖,差点没稳住。
是夜,初夏的晚风还有些凉,皎皎月色下,客栈后面的园子里虫鸣一片,叶影婆娑。
燕娘正在屋内思索白日里晏辞的那番话,乍听得有人叩门。
“燕娘,睡了吗?”是云芽。
木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燕娘迎人进去:“阿云,怎么了?”
“想和你说个大事。”云芽神神秘秘道,进得屋来关紧门窗,点上红烛,拉着燕娘到桌边坐下。
“什么稀奇的事,还特地留到晚上。”燕娘失笑。
“白天那不是没机会嘛,我跟你说,你招来的这个晏郎君,可了不得。”
云芽看了看四周,生怕隔墙有耳似的,尔后事无巨细地将午时那番见闻夸张地说了一通,晏辞是如何如何神通广大,一杯水就化解了一场无妄之灾。
“午后我出去采买时,听说隔壁六尺巷出了人命,死的李官人午时还在咱们这里打过尖,卖豆腐的张大娘说,是从客栈里出去的一群老头杀的,人已经逃了。”
燕娘一惊,白日里她听到晏辞说那群老者有杀意的时候,还不曾想太多,客栈里经常有携刀佩剑的江湖修士,会不会在客栈里起事,谁也说不准,可晏辞不但看出来了,还悄无声息地帮她解决掉麻烦,一个字也不曾说。
“看来他在江湖上,应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”燕娘道,“而且我隐约觉得,晏辞不像是他的本名。”
“本名与否不知道,来头肯定不小,今天要不是他,客栈真出了人命,殃及池鱼,少说十天半个月开不了张。”云芽啧啧感叹,“你记得我同你说过他有个长匣子吗?”
燕娘点点头:“里面应该是他的随身刀兵。”
“我也觉得,这晏郎君,不仅是招财树,还是守门神呢,哈哈哈,燕娘,你可得多给他开些工钱,万一被别人挖走了,咱可是一大损失。”
燕娘:“我没有给他开过工钱。”
“啊?”
“我曾给过几次,他都不要,只说有吃有住即可。”燕娘解释。
云芽震惊一脸:“都快三个月了,我说他怎么总穿那么破,敢情身无分文啊,这可不行,燕娘,这个月无论如何都得塞给他工钱,他每天引来的客人比咱平日里多了一倍呢,咱不能白得人家的好。”
燕娘点点头,状似随意地问:“他穿得很破吗?”
“嗯……一般般破吧,有点久闯江湖的那种大侠风范,看着也就三十上下,斗笠还缺了个口,脸上有一些青涩的胡茬,但是很干净,不说话的时候有些颓色,笑起来也只是浅浅地笑,至于衣服,大抵是奇人异士都有些别致的癖好,我觉得他压根儿不关心这些身外之物……”
燕娘听得认真,云芽噼里啪啦说了一通,忽然反应过来对方语气的微妙之处,挑眉:“燕娘,你这是关心他?”
烛光跳跃里,燕娘的脸有些热,忙解释道:“我只是普通的关心,毕竟他帮了我们这么多……”
云芽乐了,拉过燕娘的手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,适时结束话题:“时辰不早了,你早些睡,我且回了。”
吹灭烛火,出来屋子,云芽穿过长廊准备回房,刚拐过弯,迎面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,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。
云芽反应快,一眼瞧出这人是晏辞,生生将那声惊吓憋了回去。
“晏郎君,你怎的在这里?”
晏辞抱臂靠在窗棂上,诚实道:“闲来无事,听一下墙角。”
云芽一时哽住,不知道该回什么。
晏辞抬头望望苍穹上的硕大明月,出口的话轻得像风。
“与我说说你们掌柜吧。”
<未完待续>